在今年的全国两会上,习近平总书记在参加江苏代表团审议时指出,“加快实现高水平科技自立自强,是推动高质量发展的必由之路。”
当前,新一轮科学革命和产业变革突飞猛进,科学研究范式发生深刻变革。切实加强基础研究,夯实科技自立自强根基,作为人才培养的“重镇”,大学义不容辞。
“可以说,大数据思维、大数据时代的科学研究范式,对基础研究人才培养、基础学科建设提出了前所未有的挑战。”同济大学校长郑庆华教授接受本报记者专访时剖析,挑战主要有三个方面:一是基础研究难度相较于过去更高了,更多“无人区”的突破口往往出现在交叉领域,而非传统领域;二是应对国际科技竞争,面向前沿领域主动布局的迫切程度更高了;三是坚持目标导向和自由探索“两条腿走路”的系统统筹、集成要求更高了。
“归根结底,基础研究的基础,是人才。而人才培养,关键是要营造好的生态。”郑庆华直言,就教育而言,当务之急是要打造“不设天花板”的基础学科拔尖人才培养空间。要有识“千里马”的慧眼,要为“偏才怪才”提供机会,要有宽容失败的度量和静待花开的耐心,更要通过制度创新和政策激励形成磁吸效应,加强高层次基础学科人才储备,引导更多一线科研人员坐稳坐住“冷板凳”,勇攀高峰勇闯“无人区”,更好服务“国之所需”。
突破“卡脖子”难题,归根结底须在基础研究上有突破
文汇报:世界已进入大科学时代,基础研究组织化程度越来越高。您是人工智能领域专家,可否结合您的研究经历和感悟谈谈,这些变化对科研工作提出哪些新要求?
郑庆华:科学的主要任务是发现,而技术的主要任务是发明创造。科学发现是一切技术发明、产品设计、工程实现的基础。如果没有科学发现,我们就没有原始创新。
当今世界,国际形势风云变幻,我国对战略科技支撑的需求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迫切,而掌握核心技术的关键,就在于基础理论和基本原理。
就拿当下广受关注的ChatGPT来说,很多人惊叹新技术带来的新变革。要知道,作为大型语言模型,ChatGPT的背后,有着数十年的基础研究积累,不仅需要强大的算力、算法支撑,还有来自全球各行各业的人提供数据。
以ChatGPT为切入点,我们可以把握当下人工智能领域的一种典型的研究范式:数据、算力、算法、知识——四个要素缺一不可,深度融合,由此构成新产品的“基座”。
有人可能会说,类似ChatGPT的开源,推动了全世界整体研究水平的进步。但这只是“硬币”的一面,另一面是,它也间接吸引了全球用户智慧,在算法核心不变的情况下,用户的应用不断佐证、丰富着其应用场景。哪里的技术发展越快,相关资源就会汇聚,话语权也就会转向哪里。
坦率地说,直面国际科技竞争,这种汇聚力和科技话语权正是我们国家目前所急需的。而“卡脖子”难题要有突破,归根结底,须在基础研究上有突破。
大数据时代,科学研究的一个核心问题在于,要让碎片化知识加以整合、重构,使其融合,简单来讲,就是把珍珠串成珍珠项链的问题。当前,我们的研究难免顾此失彼,比如,有时过于注重算法,但忽视了对数据的标注、归纳,导致数据“躺”在库里,看得见、用不着。
所以,这也正是当前我们尤其强调基础研究要一体化推进、系统化思考的原因。因为,缺了当中任何一个环节,得出的结论都会有偏颇、不准确,这也是我们在推进基础研究时必须重视的一点。
情怀、责任、兴趣深度融合,激发科研人才内生动力
文汇报:加强基础研究,归根结底要靠高水平人才。作为大学管理者,您认为应该如何坚持目标导向和自由探索“两条腿走路”,更好地平衡学者的科研兴趣和国家的战略需求?
郑庆华:基础研究需要思考和发现,需要前瞻性、战略性、系统性的组织,需要长期稳定的支持。坦率地说,一个学者的研究,往往是循着个人的兴趣开始的;但有时候,仅靠一时兴趣难以形成持久的动力。
所以,我的观点是,要把科学家和科研工作者的情怀、责任和个人的研究兴趣深度融合,要把情怀、责任转化为持续研究的兴趣。
科学家既要有家国情怀,也要有荣誉感,要能够发现科学问题,回答科学问题,形成自己独到的见解。而大学要做的,应当是激发科研人才的内生动力,把“要我做”变成“我要做”,把“一时一事”变成“永恒持久”,而这也是科学研究最难的地方。
文汇报:说到科学研究之难,您认为现在从事基础研究,难点主要在哪里?阻力又有哪些?
郑庆华:在当下,从事基础研究真的不容易。甚至可以说,今天的基础研究比以往更难了!
个中难点在于:
其一,基础研究也很讲究时效性,谁先突破,话语权就掌握在谁手里,从国家层面而言,做好基础研究刻不容缓;
其二,一些表层的基础研究也被挖掘得差不多了,更多“无人区”的基础研究突破口往往出现在交叉领域。这就意味着依靠单个学科、个体做出创新更难了;
其三,过去几十年来,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快速奔跑,希望早出成果、快出成果,用最小成本实现最大化的目标。但基础学科具有长期性、连续性的特点。在一个“点”上形成创新或重大突破,可能需要经过一代人、甚至几代人的持续努力,要在前人研究基础上不断深入挖掘才能发生。
确实,有的时候,大学和研究所作为科研组织单位,也缺少耐心、毅力。就像煮开水一样,有些项目刚刚有些眉目,温度上来一点,大家就急着揭开盖子,看看煮沸了没有。情况往往是,越着急,越出不来成果。
因此,对待基础研究,一定要有耐心,要允许、宽容失败。科学发现的成功概率很小,必须做好失败的准备。须知,并非只有成功才有价值,失败能够证明这条路不可行,同样有价值。
文汇报:在强化基础导向研究,优化学科布局方面,同济大学有哪些新的部署?
郑庆华:深入贯彻落实全国两会精神,面向世界科学前沿和国家重大需求,对接一流大学建设,同济大学将立足自身优势特色,凝练布局若干基础研究领域,遴选、集聚团队,创新机制,开展长期稳定支持和研究,争取在若干领域和方向上实现重点突破,抢占原始创新制高点。
比如,在夯实前沿交叉研究方面,同济将加强人工智能为代表的智能科学技术与各学科的深度交叉,实现各学科赋能提升;同时,将围绕自主智能无人系统、智慧城市与可持续发展、深海科学与探测、干细胞与转化等领域,强化基础研究导向,引导和支持教师重视和加强重大工程项目中科学问题的凝练和研究,鼓励和支持教师对接国家战略需求、区域重大需求,并结合个人科研兴趣自主选题开展前沿原创研究。
同济还将重视并优先倾斜支持基础学科的前沿基础研究。加大前沿交叉研究的稳定性投入,形成新兴交叉基础研究领域,培育交叉研究创新团队,打造一批交叉研究平台,建立完善有利于长期稳定开展前沿交叉研究的评价考核机制。
让科研人员既能安心研究,也能体面生活
文汇报:引导更多一线科研人员坐稳坐住“冷板凳”,大学可以做什么?如何做得更好?
郑庆华:改善生态系统,落实到大学治理层面,我们的工作还有不少提升的空间,包括提供更加科学的评价指标体系、给予更包容的社会认同等。
要知道,单一考核评价体系和世俗观念,对从事基础研究的人来说最要害、最致命。每个学科自有其特点,尤其是基础学科,要对考核评价体系、评价办法、职称晋升以及科研自主等方面进行根本性的调整。
对于真正有志于从事基础研究的人,大学和科研院所应该通过制度设计,保障其科研项目和经费,包括招研究生的指标以及实验设备等,这些保障非常必要。简言之,就是让科研人员既能够安心做研究,也能够体面地生活。
当然,给予自由、耐心等待,并不意味着不考核、不管理。但考核标准,应当从简单地量化指标,如专利数、经济效益等,转换为做了哪些实验、在这个过程中分析得出了什么,不管成与败,都是值得分享、报告的内容。
文汇报:聚焦创新拔尖人才培养,您有哪些建议?
郑庆华:天才是少数,可遇不可求,对更多青少年而言,后天引导很重要。从人才储备角度来说,培育青少年的科学思维,培养其科学兴趣,非常重要。所以,在基础教育阶段,我们要在教育“双减”中做好科学教育加法,强调STEM(科学、技术、工程和数学)教育;到大学阶段,依然要重视数理化和工程能力的培养,为学生打造不设天花板的拔尖人才培养空间。
工程教育是推动科学技术进步,产业发展的硬实力和硬科技。过去没有力学、建筑学、数学等学科,但中国依旧创造了万里长城、都江堰、故宫等奇迹。因此,要重视理论研究和工程实践的结合,强调学生在实践实战中历练成长、提升能力和素养。只有从重大工程应用中凝练出科学问题,才能在应用基础研究领域取得重大原创性进展。
就基础研究的人才培养而言,必须建立一套体系化的链条式体系。从招生选拔到培养方案再到学生的成长成才以及就业出口,每个环节环环相扣。
比如,在人才选拔方面,精准识才很重要。不妨试点设立专门通道,从高中一、二年级甚至初中生中,挖掘基础学科的“千里马”;不断总结各个高校二次选拔的经验,为真正热爱基础学科研究的“偏才”“怪才”提供机会。有统计表明,60%多的诺奖得主,都曾经得到过诺奖得主的指导,或曾在其团队工作过。这就启示我们,在人才培养方面,必须加强基础学科教师的师资建设,在基础学科优秀教师政策吸引、经费支持、职称评定等各方面建立专门特殊通道,全面保障基础学科人才培养。
另外,我们的基础学科拔尖人才培养计划,目前更多侧重于本科环节,如何贯通本硕博发展渠道,也很重要。只有解决了本科生贯通培养问题、解决毕业后继续从事基础研究的就业问题,才能让选择了基础学科专业的学生专心致志、心无旁骛,由此为实现基础原创性突破提供源源不断的人才支撑。